2014年10月28日 星期二

[城市] 倫敦


就像那些電影裡的描繪:老建築,濕漉的地,快步走過、穿得一身黑的人們豎起領子,灰黑的雲低低地壓在這城市的天際。這城市的雨似乎總是不停,滴滴咚咚地在有著百年歷史的石板路上低著嗓子唱,讓整座城市都罩著幾分陰鬱。

回到校園之前,她自老家搬進這座大城,都市化吞噬多一個年輕的靈魂已不稀奇,她找到一份辦公室的工作,坐在櫃檯前保持儀容,在訪客接近時以手指或有時不耐地眼神替他們指出目的地所在。那時的倫敦,似乎並不如此多雨。她偶爾抬頭時能見幾名訪客進門時脫下帽子甩動,以擺脫雨滴的重量,她會皺起眉撥分機電話,要清掃阿姨來將溼答答的地板拖乾,但多數時候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外面的天究竟下著雨或者放著晴。

櫃檯的工作令她感到厭煩,所以她在某天網頁跳出一則大學招生廣告時點下了,那是一所不算大、也不甚有名氣的學校,但能夠給她一年的時間,以及,如果她足夠幸運,一個標示著「碩士」的學位。她記得開學那天,她換下了高跟鞋,平底鞋卻一路帶起街上的水窪,走進學校建築時,她的鞋已濕了大半。從那天起,雨似乎一直沒有停過。

她自教室裡看向窗外時,外面正下著雨。她夜晚自圖書館踏出大門時,天正下著雨。週末臨出門與同學討論報告前,她抓起一件附帽的風衣,因為外面正下著雨。她拿工作的積蓄為自己買了一雙馬汀大夫的長靴,她喜歡出門前雙手將長靴一口氣拉上膝蓋的動作,也喜歡鞋跟在街上敲出的喀喀聲,但有時她聽不到那微小的聲響,因為旁邊正下著雨。

離開老家時她已有打算,知道下次回去會是很久之後,她通常不是個會想家的人,但某個雨天她想起了聖誕時壁爐燃著的暖暖爐火和木柴引燃時的劈啪聲,還有母親星期六做家務,曬在花園裡時那樣用力甩開、在空中翻飛的白床單。她在倫敦的房間不算太小,但一踏進門一切便一覽無遺,從小型廚房、浴室至窗邊的單人床,她總覺得自己帶著一身雨滴進門,讓濕意灑得一房都是,從沒放晴過的天空沒有一絲陽光,房間因此總也帶著一層水霧,終年不乾。

她的所有物中,最乾的是那些枯燥的教科書,厚重如磚,列著一個接一個的商業理論,她其實看不出這些理論和生活中的實務有何關聯,與她要如何尋覓工作賺錢又有何關聯,但她還是繼續唸下去,每天埋首書堆,其實是因為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其他的事。有時她會試圖回想今天在街上路過的面孔,他們同她一般對自己的人生毫無頭緒嗎?又或者有個誰曾經短暫的對她露出一個笑容嗎?但她不記得。

她記得的,只有灰黑的雨幕。她望向窗,小窗台上的仙人掌直挺挺地站在玻璃窗前,外面正下著雨。

2014年8月15日 星期五

有關坦誠

心底總有那麼些灰黯的角落是連對自己也難以啟齒的,某些妒忌、某些自傷、某些惡毒的話或想法,妳懂得那些常常是一時的情緒,是會在深夜時浮上,攛著妳心妳的氣管妳的脖子妳的頭,叫妳喘不過氣無法呼吸的,那些靈魂中闇色的、激烈的部分。

妳也知道在一段關係中,對彼此的坦誠是必要的,但,要多麼坦誠呢?妳想著,無論如何,那些受傷或傷人的部分,終還是得埋藏得好好,留給自己。但隨著他的心細和妳面對他時的舒適,妳逐漸感到那些不美好的部分正在掙扎欲脫出牢籠。妳有些害怕,但妳決定不再勒馬。

於是有了一次談話,間雜著眼淚和大吼和發抖和很多很多的擁抱。妳了解了有些黑暗面若想解決,終需自己願意面對,才有第一步的踏出。妳剖開自己,毫無保留的翻撿,而他溫柔地看著聆聽著。在撕裂自己之後,在看懂了自己之後,妳才曉得他早已將靈魂中最柔弱的那面鋪展在妳面前,他早已對你百分之百的坦誠,好的壞的都是,而妳沒有因此少喜歡他一些,回首時,反而不懂了自己先前的害怕與不安。

於是妳能夠帶著那些一直都在的,有些醜惡扭曲的自己,繼續在人生路上往下走。對他坦誠的同時,妳也在此生中第一次,對自己坦誠了。

2014年7月20日 星期日

也許能稱作情書


嘿,

成長的漫漫過程中,從來不曾嘗試過情書這種文種。那些喜歡都是曖曖地,關於喜歡的文字也是暗暗藏在自己筆記本中的,說是訴說情緒與感受,其實更像是與自己的對話。因為喜歡誰,而從那人身上了解了自己的喜好、特質、擁有及匱乏的那些。寫下的文字,說是情書,其實更是自省。

但你,直到遇見了你,我的世界完全不同了。

這是多麼俗套的說詞,卻又如此老派的切中核心。不是一個人或兩個人的問題,我仍是我,沒變,卻又有著一些細微的改變。像是,一向堅強而獨立,但在你面前,能夠盡情展現害怕被世界傷害的那些脆弱。像是,一向有些孩子氣,但對你那些大笑那些天真念頭都顯得不荒謬了。

最好的部分是,我知道我仍保有自己,甚至能夠說,我比以前那些時刻的自己更像自己。原來,知道有個人會不計一切地陪伴你,照顧你,愛著你,是如此美好。因此我學著使用愛這個字,因為喜歡已道不完我對你的依戀、思念、珍惜、或者安心。

最多的是安心,知道你知曉的是那些最真的我,即使我以一百種樣貌面對這世界,你仍能一眼看出我的初衷,而把握住那使我不致迷失。即使孤僻的時刻,試圖把自己深鎖起的時刻,出得籠來,你便在那兒,不近不遠。而那些短暫被現實中如此繁雜的岔路誘導的片刻,你會以簡短的字句點醒我,令我看清真實與虛幻。

我們起始自朋友,而現在也仍是朋友,我想這是值得保存而感謝的部分。謝謝有你,我的愛人,我的朋友。

2014年7月8日 星期二

[城市] 牛津



居於這座大學城裡的她,是少數的非學術界成員。她在鎮上的市場販售餅乾,市場隱身在建築之中,上有玻璃屋頂覆蓋,入口有好幾處,不留意卻也容易錯過貌似巷弄的它們。市場的建造路線繞著幾棟房子,七彎八拐地可擬迷宮。她每日早晨鑽入這些狹小入口,守著小舖子,就著香味烘烤出一盤又一盤的手工餅乾。

早晨她會覺得自己像隻畏光的鼴鼠,即使她的地道採光堪稱良好,但出了地道的她才是個人類,會發怒會歡笑會與朋友在木造的酒吧中共飲上一杯Cider。在這小舖中穿上圍裙,束起頭髮的時刻,她便只是這成堆餅乾的管理人。她的城堡香甜,由各色餅乾堆砌而成,巧克力,葡萄乾,燕麥,莓類......,來購買的人群各異,從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到暑期時湧入的外國學生,她不多話,但她喜歡觀察一張張不同的臉,接過尤熱騰騰的餅乾時鬆下對社會的武裝,露出的那樣一瞬情緒。

她想起年輕時自己如何想望著與眾不同的生活,她想像身處忙碌喧擾的辦公室,眾人工作的微小聲響,敲打鍵盤或者掛下話筒的聲波傳不進她的獨立辦公室,她會時常因公旅行,習慣於被火車乘載高速移動,她會......。

但慢慢地,那些夢不但並未成真,甚至尚未起始,她卻發現自己不那麼介意。牛津市的生活靜好,下午市場關閉後,她會去散個長長的步。有時在市中的主街區,坐著聽街頭藝人演奏豎琴,那是道格,上街時總是明顯,在幾個街區外便能聽到悠揚流動的樂聲,輕柔如微風拂過。有時她會沿著河邊舉步,跑者陣歇地經過身邊,河面上有學生三兩地練習著各式船類,撐著篙或搖著槳渡去。

她以前覺得自己喜愛旅行,隨著年歲增長,卻發現旅行對她只是句美麗的口號。與其花費數小時在長途交通工具上搖擺顛簸,在陌生的巷弄內提心吊膽地找路,或者在夜晚的旅社中輾轉難眠,她寧願守著自己的小鎮,步過一棟棟熟悉而精巧的房屋,辨認街上的熟面孔,互相交換個友善的微笑。有時在住了十幾年的鎮上,她也會迷路,隨心所欲拐向任一條小路而發現新的景色,總令她驚嘆不已,這樣熟稔間的陌生感,比探索一無所知的世界來得讓她著迷。

她坐在陽光逐漸偏斜的窗邊,已是晚上九點,正逢週末,外頭酒吧的人群才正開始聚集。她提起筆,整整桌上的信紙,開始寫下:我想我這生就安於牛津了,這裡的微風中,有種生命的平衡......。


2014年7月4日 星期五

[孤獨情書] 生活在他方

M:

妳也信仰過「生活在他方」這短促卻浪漫的理想嗎?

生活在他方,短短五個字,也許便道盡好多人心中的想望。綁在書桌前熬夜準備考試的時刻、困於辦公室小隔間對工作感到疲累的時刻、或者甚至雨季時握著傘走在路上,被路過的機車濺得鞋襪盡濕的片刻,妳總是悄悄想著。他方是個未知的,神秘的,乘載著期望的存在,而我們的生活中,新鮮與有趣的事物總不嫌多的。他方不需遠,但必須不同,能讓妳得以拋開那些屬於社會、文化、甚或家庭的包袱,只要很純粹地做自己,過生活。

但直到出走了之後,才知覺這是一場與自己相處的旅程,出發了,就有好一陣子無法回頭。為了生活在他方,妳留下了生活中習慣的存在,那隻從小陪妳睡覺的熊娃娃妳擱在床頭,喜歡穿的衣服無法全塞進行李箱,手機裡通訊錄裡的朋友們也帶不走,於是第一陣鄉愁在打包時便先襲來。妳知道這是為了自我成長,也知道自己仍然渴望著去觀看行走更多相似或者不相似的大陸,於是妳牙一咬,一如以往地堅強走去。

然後終於身處異國時,妳在街道上小小地恐慌了。身後拖著的行李箱沉重,歐洲特有的青石路面上下顛簸,喀掉了一只小輪子,妳賭氣般地繼續拉著走,不確定哪裡找得到公車站以前往下訂的旅館。一番折騰後妳總算身處上有屋頂下有地毯的房間內,有床有熱水,其他妳已快速地學會不要求太多。但反而是在這時,安頓下來的時刻,妳開始意識到自己就是一個人了。

開始的第一週是最難的,放下害羞,主動地與人交談,不論以什麼語言都顯得生澀。妳知道怎麼照顧自己,打點生活瑣事,但似乎不甚熟稔該怎麼與自己相處,即使忙碌,空閒時間仍顯得有些過多,妳想念掏出手機便能夠撥號找誰出來喝杯咖啡的日子,現在妳只能在電腦前,連著不時斷線的網路,在時差進入他們的午夜前匆匆問聲好,也說句我一切平安,不需掛念,心裡卻仍希望朋友家人是掛念著你的。

然後慢慢地,妳開始能夠流暢地在麵包店與老闆問答今天要哪種吐司,自地鐵轉乘公車時不需再三確認站名與方向,走在路上時,妳終於有一些旅人般的閒情,足夠用以欣賞街道兩側精巧可愛的房屋。而更重要的是,妳開始喜歡這樣獨處的時光。了解什麼樣的時刻需要為自己泡杯咖啡,什麼樣的心情該提筆寫日記,陽光明媚的時刻若不去河邊觀看粼粼波光妳會覺著可惜,下雨的時刻需要躲在乾爽的屋內看康熙來了大笑一場。開始知道自己真正喜歡及厭惡的,開始學會拒絕別人,知道自己喜歡跟哪種類型的人交朋友,又是什麼樣的人格特質才會吸引自己。知道自己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或者相反地,不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妳開始能夠平心看待這「他方」的文化,了解世界上所有文化不就都是這樣,有好有壞,儘管街道上建築雄偉堂皇,人們快速行走時狠狠撞上你,卻從不回頭道歉。妳走出來了,卻開始想念妳的家鄉,想念食物、連綿不斷的雨天、以及行人們匆匆交換的微笑。不過妳不後悔,畢竟學到了自己便是自己需要的一切,而不是愛情、依賴或者新鮮感,妳驀然回首,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相處的人,而那人便是自己,於是妳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寂寞或迷失。

2014年5月18日 星期日

[城市] 墨爾本

那男人帶她來到這座飯店的頂樓酒吧。

窗邊的座位是僅有尊榮顧客可進入的包廂,腳下整座城市的燈火璀璨一覽無遺,這兒的夜景是全城獨有的,他說。她望下看,墨爾本普遍房舍不高,這座20樓的建築包覽了大部分的天際線,一點一點的各色燈光點亮了部分的城市,能夠一路望向遠方。很美,她輕輕點頭。

男人如獲至寶般地笑開,像是她的一句贊同有著些重要的價值。她沒有太大反應,淡淡微笑後便轉回頭看夜景。看著廣大世界的同時,她總能清楚覺知自己心底的寂寞,小小的個人在這世界上獨立存在那樣,不起眼又單身行走的孤單。她愛著面前的男人,但漸漸地在他身旁,她只覺得孤單更深。他總是要離開的,而他要去的方向她無法跟隨。

她點了一杯白色俄羅斯,愛爾蘭奶酒搭上咖啡酒,是類似拿鐵那樣牛奶與咖啡的交織,其中卻多了幾分酒精。咖啡的香味總能讓她精神一振,尤其她來自的文化不推崇以酒精麻醉自我,像是下午茶那般的咖啡香味讓她覺得不那麼罪惡,像是眼前只是杯風味濃厚的咖啡與牛奶。她慣喝咖啡,落腳在墨爾本一部份原因也是這兒的濃咖啡能夠滿足她的癮兒,另一個讓她上癮的是眼前的男子。

但她小心翼翼,不讓情緒顯露。若即若離是女人最厲害的招式,讓男人捉摸不定,這樣的神祕才能讓他暫時忘卻必須守護的另一個世界,願意探足她的小陷阱。她也不確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對他好的結局是對她的不好,對她好的結局她甚至無法確定自己希冀與否。她來到墨爾本,是為了追求在家鄉沒有的自由。異鄉的天空下,沒有人關心另一個人的生活,自然也沒有人插手她的生命、她的夢想或目標,多年以來她總算覺得自己能夠大口呼吸,以自己所想要的方式度過每一日。

但墨爾本寬闊的大街終究也一天天地變得狹窄,金髮碧眼的人群抬著頭走過,她在人群夾縫中不知何去何從。她曾以為這人能夠給予她她想要的自由,但這方天地也逐漸受限,她望著未來,看不到哪條能夠盛載自己的路。他的笑容充滿寵溺,仍然令她深陷,不過她不確定只有笑容,只有算計的遊戲能夠帶領他們走向哪裡。

明天請一天假好了。她想著。來墨爾本幾年了,她還沒上過鼎鼎有名的飛利浦島,有關那些黑白相間的小生命自海上歸返陸地的模樣,她只有耳聞。她想真正的踏在澳洲土地上,不是鋪設的柏油路,而是鄉間那些裸露的,在太陽下曝曬的紅土地。也或許,只是或許,跟隨著小企鵝們搖搖擺擺卻堅定一致的腳步,她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2014年4月20日 星期日

[孤獨情書] 深夜


M:

又是深夜了,妳最常感覺脆弱不堪,卻又流連不去的時刻。

妳總是在這灰姑娘應該自舞會離去的時分有些狂熱地拾起與人溝通的渴望,被人想起的需要。於是妳在電腦上搜索,點開一個個對話視窗,丟出一兩句招呼,嘿又是我、今天過得好嗎?好久不見、上次提過的晚餐該約何時呢?然後等待回應。幾個朋友回了簡短幾句,道我正準備睡覺去,明天還上班呢。妳也不好挽留,以開朗的語氣應著當然沒問題,下次早些找你聊天。你一面開始搜索網路上的論壇,在幾個新話題下留了新的回應,沒幾分鐘又點回去刷新網頁,等著看有沒有人應和了,一面隨手點開了妳的部落格,想著寫些新的文章吧,打了兩行字又停下,開了新分頁登入另一個旅行的論壇。

妳停不下來,彷彿自己正站在河中央的孤島,而兩旁水勢正蔓延,一步步、一步步地上漲,妳看著自己孤身站立那一葉泥土地漸漸縮小、縮小,妳需要個誰來與妳講話,伸出援手讓妳不致失足,拯救妳心中正不斷擴張的那股孤單。妳覺得自己好渺小,隨時能夠從世界上消失那樣。

嘿,但妳記得嗎?那年L自大學一路交往到畢業的男朋友離開了,她在幾個姊妹環繞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家裡的面紙都用完了,是妳的那件棉質T恤幫著乘載了她的淚水,妳抱著L讓她用盡一切力氣宣洩,也不顧自己明早還有個晨會報告,凌晨才離去,回家梳洗後匆匆赴公司。L說那個深夜,是妳拯救了即將溺斃的她。不是妳的支持陪伴與堅定,她沒法慢慢地把自己拉出那慣性的摧毀性思考漩渦。

那樣的力量一直在,沒因社會現實而消磨,或者因情緒瑣事而失焦,只是妳正不知所措,迴避著,忘了收藏在衣櫥深處的自己。

是的,關上電腦,在這樣的深夜,網路往往只會教人耽溺與自憐。妳洗了個熱水澡,在蓮蓬頭急速沖刷的水柱下什麼也不想,回過神來已好一陣子過去。妳穿上了那件舒適的睡袍,上面有可愛的卡通人物圖案,那隻外星生物在千鈞一髮之際保護了小女孩。

妳鑽進厚厚的被窩裡,不是畏寒而是喜歡那樣的柔軟包圍,隨手拿起床邊的日記本,上次記下什麼已經是幾月餘的事了,但妳拿起筆,緩緩書寫,感覺筆尖在紙頁上滑動的沙沙作響,妳感覺一種輕盈的觸碰。妳寫的句子一點邏輯沒有,但妳喜歡那些文字看起來的樣子。寫得倦了,妳便放下本子,轉拾起一本書,哪本都好,隨便翻了一頁便開始閱讀。文字似海輕輕搖晃,妳想到自己前幾個月計畫去嘗鮮的一家咖啡館,木製的桌椅和大大的落地窗,聽說他們的蛋糕食譜是前往法國取經的,精緻而美麗,妳的眼皮開始有些沉墜。

夜更深了,而現在妳知道自己能安穩地睡去。



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城市] 臺北


這個城市的影子太多。矗立的高樓大廈處處,商業公司之外,連住宅也要高聳入天,像溫帶針葉林爭先恐後地長高,只為了多得一點點的陽光。在公車上以頰貼著窗觀望天空,因此成了她的習慣。在公車上她能比路上行走的人們、困在車陣中的小客車以及一輛輛呼嘯而過接連成城市中河流樣貌的摩托車都高上一些些,離天空也近一些些。

大家說這城市醜怪,沒有自己風格外,陰鬱的天氣讓居住其中的人們心中也過於頻繁地落雨,路邊的小販拉開雨蓬,回到鍋前繼續煎出一片片冒著蒸騰香氣的蔥油餅。她偷眼望去,攤前等待的客人臉上沒有表情,接過食物付了錢,便邁著大步快速離去。她喜歡加了起司的蔥油餅,因溫度而融化的起司在餅皮間黏膩地拉扯,拉出一條條四處牽扯的小巷,如同她每日路過的那些。

這是座快速的城市,但也是座緩慢的城市。走出捷運站,搭車過了幾個街區便是不同風貌,她自小生長的這區是城市中少數留下的綠意。依山傍水,她自小學的校歌中學到這個成語,跨過了河堤的另一端,便是連綿不絕的山。她小時課堂間總令人難以專心,因此她更常依循媽媽的話,讓眼睛觀看遠方的綠以放鬆,才不會近視。但她仍是近視了,輕度的模糊不需眼鏡常駐,她常走在帶點失焦的世界中,不變的是她仍總放遠視線,試圖搜索遠方海市蜃樓般的一抹綠。

她已很久沒轉開家中的電視,那些名嘴政客空洞的吵鬧和故事太難以邏輯串聯,她感到頭痛。據說城市的中心,有一群學生衝進了國會,她欽佩他們的勇氣,她從小總是乖小孩,考試考第一名、每學期當班長、老師沒說要檢查手帕時仍然在書包中放一條的那種乖小孩。她欽佩班上敢於站出來反抗臭男生的那個女同學,看那同學追著欺負她的男生直到他們道歉,她突然發現自己忘記了她的名字,她想著,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去了那場長期的抗議。

而於她,每天一如往常的上下班,處理老闆交辦事項是更重要的事情。生活嘛,不就是謀口溫飽。她的工作不差,與城市裡其他人一樣早出晚歸,在下班後也許與以前的同學們吃飯聚聚,每個月總有些新的餐廳因部落客推薦而被放入口袋名單,她的生活不缺期望,她在很久之前已學會了別期望太高,失落便不會太重。這樣的剛剛好是她唯一能把握的平衡,她站起身,將座位讓給剛上車的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的國語有重重的台語腔,道起謝來整車的人都能聽聞。她有些困窘,只是輕輕點頭微笑,拉著桿子又把眼神投向窗外。

窗外已是華燈初上,隨著公車駛過一扇扇的窗,她想,不知道能不能從那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呢?

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城市] 海德堡

她來此試圖尋找失落的那枚吻。

當她還是他們時,週末常哪兒都不想去,只賴在沙發上逗逗狗兒看看電視,偶爾有點鄭重的捧出新鮮紅醬義大利麵配紅酒,四周點起搖曳的燭光。她最能夠放鬆的所在是他雖沒有人魚線卻溫暖的肚腹上,他們會各自捧著自己的書但互相依偎,偶爾交換一兩句話。她缺乏想像力,只能想像現在一路延展以至未來,而在未來他們仍是他們。

那本書是大部分島嶼上的人對海德堡這城市的印象,著名的一吻,打造了這河畔城市的浪漫形象。

嘿,我們去這吧。她輕搖手上的書。
好啊。他推推眼鏡,湊近看她手上的書。

而在他們分開之後,她才發覺那些總是她的話,那些承諾、那些計畫、那些有關以後。而他總說:好啊。她突然想不起男人究竟喜不喜歡義大利麵、寧願在國內或國外旅行、甚至都看哪種類型的書。她氣喘吁吁地爬上陡坡,在哲學家小徑上思考她自己的愛情哲學,她是否太強勢?是否太獨立?是否喜好太明顯?或者是因為她總不喜化妝,因為她的手臂稱不上勻稱,或健壯的小腿肌?

然後,征服了另一段陡峭的斜坡,在河另一端的城堡上俯瞰擁擠紅磚屋頂時,她一瞬之間懂了。即使她不完美即使他離開了,她仍然是一開始的自己。也許她不是個可人的女孩,會因失去淚漣漣地令人憐愛,但她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喜歡的食物、書、音樂,不開心時要喝半糖鮮奶烏龍加小珍珠。涼風吹過,她笑了,因她知道自己仍保有自己,所以世界不曾崩塌。

她去了海德堡之吻巧克力創始的那店,當時民風所礙,男孩遇上心儀的女孩,只能默默在學生群聚的小咖啡店,請老闆替他送上一枚巧克力,上面看不清面孔的男孩與女孩輕輕的,給了對方一個吻。她拿起那個吻,如果這是個承諾,那麼它的重量有點輕盈。

走出店外,秋日的陽光颯爽,她終究沒有買下那吻。懂得了,失落的一切就別再追。她走進一家埃及式料理買了帶著走的雞肉手捲,大口咬下讓芝麻醬在口裡迸開。


2014年3月6日 星期四

[城市] 巴黎

她的辦公室位於十分精華的地段,窗景一角甚至能隱約看見巴黎鐵塔。她奮鬥了七年,得到這間採光佳,整齊清潔的獨立辦公室,還有一位幫忙遞茶送水的小助理。她旋轉椅背面對窗戶,看著巴黎鐵塔的頂端和灰濛濛的天空。

她記得自己以前是如何的寄盼著這個城市,在島嶼北端、總是在下雨的城市,她的書桌被擠在搭蓋出去,也不知是否違建的鐵皮小空間,雨滴打著滴滴答答,那是她念書時唯一的音樂。桌前貼著的是一張小書店裡找到的明信片,畫面中巴黎聖母院雄偉而肅靜的站立。她會遙想著繽紛的彩繪玻璃窗,和透過而映上了幾分俗世顏色的陽光。巴黎是個夢幻的名字,帶著夢想與浪漫的氣氛佇立遠方。

巴黎是獨立書店、左岸的城市,巴黎是適合黑白照片的城市,總帶著點年代感的它似乎屬於每個時代,卻也同時獨立於任何時代之外。它同時是時尚和老派,裹著黑色長大衣戴著絨帽的老先生慢慢自這端踱過,迎面而來的是風衣下擺在風中飄搖,手插在口袋裡的著貼身九分褲少年。她的視線從人行道拉回辦公室,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起身站上陽台。

她的辦公室位置離地不太遠,這座城市的高樓不多,但房舍多數有著雕花精細的陽台。這陽台曾讓年輕的她神采飛揚地想像著自己未來的家,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黑色的欄杆,想著自己所蝸居的那小小隔間,一張床一座衣櫥,簡易型的電爐在小小的流理檯上幾乎無處可置,常在掙扎試圖烹煮時燙得她跳腳。無數個夜晚,加班後拖著疲累的身軀返家,只要有人接近便升起的警戒心多年依然不變,那是她在這城市保護自己的唯一方式,傍晚才結束,仍亮著的燈便只剩下酒吧,一成不變的街頭食物她早已失去興趣,想起便一陣油膩感。

她好像,有一點想家了。「經理,這...」她聽得助理的高跟鞋喀喀的快步走入,一口標準巴黎口音的軟呢法語。

「經理?」

她反身走進辦公室,掩上了背後的落地窗和一整片,灰濛濛的天空。

2014年3月4日 星期二

[城市] 華沙

她沿著新世界街行走。

義無反顧地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她需要在把工作當成自己生活的全部前,先找回自己的青春。於是,一張機票、一個行李箱,她一個人前往歐洲,充斥行銷策略的那些大城市名字她不想湊熱鬧,也沒有龐大資金能夠浪漫地流浪,於是現在,她身處這個幅員廣大的小國家。

波蘭是個很美的名字,她一直如此覺得,對其歷史卻只停留在二戰時第一個被滅國的國家。她一無所知的來到,落腳在市區的一個青年旅館,原本惶惶不安,擔心自己年紀會格格不入的,卻在第一天便和幾個波蘭青年男女在十二人房裡把酒言歡,幾杯伏特加下肚,大家都放鬆了,年齡、國籍甚至語言都不是什麼阻礙。她用著有些彆扭的英文解釋自己來自的國家,為何總是跟對岸的大國牽扯不休,連名字都像是場拉鋸戰。那些綠色的眼睛有些迷濛但顯得認真,他們談政治,談哲學,直至夜深而大家醉意明顯,喃喃道了晚安各自倒下。

第二日起身,她頭有些重,隔壁床的香港女孩用英文問著要否加入她們,一起參加市中心的導覽旅行。點點頭,起身梳洗,加上一個德國女孩與澳洲男孩,一行四人便沿著新世界街往舊城前進。她聽了早晨十點舊皇宮固定的小號曲,走過當年曾百分之九十全毀的舊城廣場,看著與她熟知版本截然不同的小美人魚雕像,早晨尚未結束呢,因著導覽人員的盛情,又是一杯免費的伏特加下肚。

吸引她目光的是一口置於地面的鐘。導遊笑著道來許願鐘的傳說,夜晚三杯黃湯下肚後,要是能夠一手扶著鐘,單腳逆時針跳三圈,許下的心願便會實現。遊客們瞠目結舌,其實只是傳說啦,導遊笑著,單手扶鐘逆時針走三圈,便也有許願的效果喔,大家捧場地都笑了。在拍照人潮散去後,她向前,輕輕將手掌放至鐘頂,繞一圈、兩圈、三圈,心底的冀望她沒說出,但只是這麼繞著鐘走的舉動,竟已讓她感著輕鬆許多。

波蘭人說,華沙不是他們最喜歡的城市,甚至常因灰撲撲而現代的外表而遭人嫌棄。她卻自街上擺設的各色花藍看出了這城市的生命力,隱隱埋藏在沉重的過去之下,她認識了徬徨著未來的波蘭青年,想要留下卻沒有發揮長才的職位,德國女孩過著自由而不受拘束的生活,但也坦言只是因為自己尚是學生並有著收入頗豐的雙親,而這家庭竟是女孩意欲逃脫的羈絆。

華沙是一座新舊交會的城市,是各方人們聚集的所在。她摸索自己的定位,一無所獲之際卻自這城市汲取了許多的樂觀及希望。如果自灰燼亦能重生的話,眼前這些困難這些混沌,又有什麼好怕的呢?她甚至還沒嘗試過呢。

她沿著新世界街行走,手上拿著猶熱騰騰的甜甜圈,初秋的波蘭已有些涼意,她知道明日返國後自己將不再害怕,她知道她已有答案能夠給予等待的那人,這次她願意嘗試。


2014年1月23日 星期四

[城市] 維也納

與多數歐洲城市不同,維也納的遊客四季如一,總是成群地在城市裡走晃。這是座適合觀光的城市,生活其中,她卻總覺得這是個太冷漠的城市。

地鐵快速行駛過,車身搖搖晃晃,她坐在其中一四人座的面行進靠窗位置,眼睛卻沒往外看。她的眼神落在腳尖,交疊在左腿上的右腳腳尖隨著車廂晃動一點一點,她的眼神卻定著某一點心靈上的位置,動也不動。

列車慢慢滑進月台煞停,她猛地起身,擦過對坐奶奶的膝蓋,在人群中尋了條縫便出了車廂。一名男子在嗶聲停前搶進了閃著紅燈的車門,狠狠撞上她的肩。她踉蹌幾步,站穩身後馬上轉頭投去個怨恨的眼神,男子卻泰然自若,頭也沒回地尋了個靠門的位子站定。車門關上,列車再度啟程滑動。調頭往原本前進著的方向繼續,走向另一條捷運線月台的腳步不加思索。

她腳上仍是雙帆布鞋,今年雪來得晚,都一月了還不見蹤影,她倒也不在意沒有濕滑的街道或者深積著而需要出動冬靴的天氣。身旁人群機械式的移動,路旁一名貌似拉丁裔的男子手指輕快跳動,在手風琴上奏著認不出旋律的一串快速音符,沒有人停下腳步往他面前的小碗投擲幾枚硬幣,男子對每個行人露出商業化的露齒笑容,像是試圖鼓勵誰在這陰鬱早晨裡的情緒。

不只愛情,思路也能夠若有似無。她覺著自己似乎在想些什麼,凝聚精神又頓時想不起自己正想著什麼。另一列地鐵車廂滑入,她自熟悉的門上車,只是三站的距離,不習慣坐下,便佇在門邊。第八樓梯間,二樓,四十五號教室,她提醒著自己。來到這大學後她總迷路,語言隔閡加上雄偉而四通八達的建築,幾乎像是哈利波特中擁有旋轉樓梯的神祕廳廊,目的地與腦中導航終點總不在一處,於是開始提早十五分鐘出門,就為了走上走下那些未知的樓梯。

到站後她自不偏不倚通向手扶梯的門鑽出,踏著她相信堅定的步伐在人潮湧上前走上手扶梯,站門旁一個乞丐正以叩頭的姿態跪地,雙手盛成碗狀伸於身前,她看不到他的臉或表情,但她也總不忍看,她撇過眼,腳步沒有停歇。外面有更多拿著雜誌逢人叫賣的非裔面孔,她感到疲累。

但才是一早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