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0日 星期日

[孤獨情書] 深夜


M:

又是深夜了,妳最常感覺脆弱不堪,卻又流連不去的時刻。

妳總是在這灰姑娘應該自舞會離去的時分有些狂熱地拾起與人溝通的渴望,被人想起的需要。於是妳在電腦上搜索,點開一個個對話視窗,丟出一兩句招呼,嘿又是我、今天過得好嗎?好久不見、上次提過的晚餐該約何時呢?然後等待回應。幾個朋友回了簡短幾句,道我正準備睡覺去,明天還上班呢。妳也不好挽留,以開朗的語氣應著當然沒問題,下次早些找你聊天。你一面開始搜索網路上的論壇,在幾個新話題下留了新的回應,沒幾分鐘又點回去刷新網頁,等著看有沒有人應和了,一面隨手點開了妳的部落格,想著寫些新的文章吧,打了兩行字又停下,開了新分頁登入另一個旅行的論壇。

妳停不下來,彷彿自己正站在河中央的孤島,而兩旁水勢正蔓延,一步步、一步步地上漲,妳看著自己孤身站立那一葉泥土地漸漸縮小、縮小,妳需要個誰來與妳講話,伸出援手讓妳不致失足,拯救妳心中正不斷擴張的那股孤單。妳覺得自己好渺小,隨時能夠從世界上消失那樣。

嘿,但妳記得嗎?那年L自大學一路交往到畢業的男朋友離開了,她在幾個姊妹環繞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家裡的面紙都用完了,是妳的那件棉質T恤幫著乘載了她的淚水,妳抱著L讓她用盡一切力氣宣洩,也不顧自己明早還有個晨會報告,凌晨才離去,回家梳洗後匆匆赴公司。L說那個深夜,是妳拯救了即將溺斃的她。不是妳的支持陪伴與堅定,她沒法慢慢地把自己拉出那慣性的摧毀性思考漩渦。

那樣的力量一直在,沒因社會現實而消磨,或者因情緒瑣事而失焦,只是妳正不知所措,迴避著,忘了收藏在衣櫥深處的自己。

是的,關上電腦,在這樣的深夜,網路往往只會教人耽溺與自憐。妳洗了個熱水澡,在蓮蓬頭急速沖刷的水柱下什麼也不想,回過神來已好一陣子過去。妳穿上了那件舒適的睡袍,上面有可愛的卡通人物圖案,那隻外星生物在千鈞一髮之際保護了小女孩。

妳鑽進厚厚的被窩裡,不是畏寒而是喜歡那樣的柔軟包圍,隨手拿起床邊的日記本,上次記下什麼已經是幾月餘的事了,但妳拿起筆,緩緩書寫,感覺筆尖在紙頁上滑動的沙沙作響,妳感覺一種輕盈的觸碰。妳寫的句子一點邏輯沒有,但妳喜歡那些文字看起來的樣子。寫得倦了,妳便放下本子,轉拾起一本書,哪本都好,隨便翻了一頁便開始閱讀。文字似海輕輕搖晃,妳想到自己前幾個月計畫去嘗鮮的一家咖啡館,木製的桌椅和大大的落地窗,聽說他們的蛋糕食譜是前往法國取經的,精緻而美麗,妳的眼皮開始有些沉墜。

夜更深了,而現在妳知道自己能安穩地睡去。



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城市] 臺北


這個城市的影子太多。矗立的高樓大廈處處,商業公司之外,連住宅也要高聳入天,像溫帶針葉林爭先恐後地長高,只為了多得一點點的陽光。在公車上以頰貼著窗觀望天空,因此成了她的習慣。在公車上她能比路上行走的人們、困在車陣中的小客車以及一輛輛呼嘯而過接連成城市中河流樣貌的摩托車都高上一些些,離天空也近一些些。

大家說這城市醜怪,沒有自己風格外,陰鬱的天氣讓居住其中的人們心中也過於頻繁地落雨,路邊的小販拉開雨蓬,回到鍋前繼續煎出一片片冒著蒸騰香氣的蔥油餅。她偷眼望去,攤前等待的客人臉上沒有表情,接過食物付了錢,便邁著大步快速離去。她喜歡加了起司的蔥油餅,因溫度而融化的起司在餅皮間黏膩地拉扯,拉出一條條四處牽扯的小巷,如同她每日路過的那些。

這是座快速的城市,但也是座緩慢的城市。走出捷運站,搭車過了幾個街區便是不同風貌,她自小生長的這區是城市中少數留下的綠意。依山傍水,她自小學的校歌中學到這個成語,跨過了河堤的另一端,便是連綿不絕的山。她小時課堂間總令人難以專心,因此她更常依循媽媽的話,讓眼睛觀看遠方的綠以放鬆,才不會近視。但她仍是近視了,輕度的模糊不需眼鏡常駐,她常走在帶點失焦的世界中,不變的是她仍總放遠視線,試圖搜索遠方海市蜃樓般的一抹綠。

她已很久沒轉開家中的電視,那些名嘴政客空洞的吵鬧和故事太難以邏輯串聯,她感到頭痛。據說城市的中心,有一群學生衝進了國會,她欽佩他們的勇氣,她從小總是乖小孩,考試考第一名、每學期當班長、老師沒說要檢查手帕時仍然在書包中放一條的那種乖小孩。她欽佩班上敢於站出來反抗臭男生的那個女同學,看那同學追著欺負她的男生直到他們道歉,她突然發現自己忘記了她的名字,她想著,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去了那場長期的抗議。

而於她,每天一如往常的上下班,處理老闆交辦事項是更重要的事情。生活嘛,不就是謀口溫飽。她的工作不差,與城市裡其他人一樣早出晚歸,在下班後也許與以前的同學們吃飯聚聚,每個月總有些新的餐廳因部落客推薦而被放入口袋名單,她的生活不缺期望,她在很久之前已學會了別期望太高,失落便不會太重。這樣的剛剛好是她唯一能把握的平衡,她站起身,將座位讓給剛上車的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的國語有重重的台語腔,道起謝來整車的人都能聽聞。她有些困窘,只是輕輕點頭微笑,拉著桿子又把眼神投向窗外。

窗外已是華燈初上,隨著公車駛過一扇扇的窗,她想,不知道能不能從那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呢?